照槛

生年不满百

To say farewell to the summer

·非国设,高中交换生paro,极东无差

·拖了一年半的献礼


本田菊仰面躺在床上。窗帘已经合起,布料厚实,风光不透,好在床旁还留着一盏小灯,空调开了自动模式,不紧不慢地吹冷风。他试着去解衬衫的扣子,手却抖得厉害,低温空气的触感令肌肉清醒地颤栗,再向下滑入失控的轨道。本田菊闭上眼睛,偶自唇关逸出的微不可闻的喘息足够使他面红耳赤,更不要提勉强可在未熄的灯下照清的双手。王耀邀请他一起打球的笑容和被冰水流过的颈线钉在脑海中,唤起他无数越界的遐思和渴望,这一年夏天太热,他稍稍分开双腿,无意间又紧张地合拢,放慢速度越是刺激感官,眼前诱惑性的模糊影像不停摇晃,头晕目眩,被无处诉说的快感驱使着的、混乱朦胧的意识后知后觉,本田菊仰起脖颈,左手惊慌地去够床头柜上的纸巾,在热烈而盲目的幻想里越过了顶点。

他小声喘气,下意识念了几遍王耀的名字,自无端无边的迷乱之中回神,茫然地望向天花板,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在耳边放大,渐渐又如潮退。短暂的满足随之没入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失落的湍流中央,就此无影无踪。本田菊仓促伸手将吊灯按键拍开,匆忙检视床铺和自身,在已揉成一团的纸巾外再裹两层。无论如何,不会有人猜得到,也都无所谓。

十分钟后,他的自我宽解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和明朗清越的男声毁得一干二净,王耀在门外喊他:“明天去游泳吗?”

 

本田菊向王耀交代自己不会游泳的时候,头一次看见王耀那么震撼;他还没说完“由于各种各样的意外阻碍,没有正常参加过游泳课程”的理由,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把王耀的震撼变成了义不容辞一类的感情。在前往这座城市之前,本田菊详细查阅过相关信息,相信自己并未发现、也不可能遗漏类似“当地人均游泳健将”的特色,因此很难理解王耀的震撼从何而来。第二天本田菊半推半就地被拽进泳池接受王耀悉心指导,用心练习了摸鱼的技巧,上岸后依然对这项行程一头雾水。出了场馆,晴空朗朗,天光正好,初夏午后的热气顺风扑面而来,他们就近躲进一家甜品店,王耀要了冰淇淋,又替本田菊要了柠檬水。本田菊一边小口啜饮,一边用余光窥探,看见一些来不及被勺子取走的固态物融化成流动的纯色液体,玻璃制品上结着清透的水珠,如同立在窗外的、青翠枝叶中生出的那些摇曳生姿的洁白花朵。

“在这里取过景吧。”本田菊说。

“这也能看出来吗?”王耀忙里偷闲,从拯救甜品的伟业中抽空惊叹,“但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花,虽然经常看到——”

“请稍微认真点。”

“经常看到就没有考虑过啦!仔细想想是个好问题,我查一下好了。”

王耀解锁手机开始搜索。这不是自问自夸吗,本田菊一时说不出,思绪在研究如何翻译这句吐槽性质的话中逐渐漂远,既然王耀习惯随地拍摄,那些互通有无一般的风景照是否就出自他主要的生活空间呢。要是在地图上仔细地依次标记各个拍摄地点,大约能够如同以箭矢掷中悬挂在墙上的靶子,连弧度和入靶的颤动也会有预先计算的优美——而这样就可以说是涉足中心领域了吧。他不自觉地脸上发烧,几乎把王耀接下去发表的关于这一植物及如何分辨其近亲的长篇大论作了耳旁风。

他们先前约定过,再会面前要提高外语水平,彼此邮件往来,作文长进不少,但是尽管勤加练习,听说还是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确切无误,因此对本田菊而言,游泳课程的用意说不定比花朵的真名和谱系更早揭晓:王耀在无事的周末安排了聚众出游,目的地之一是某处江南小镇,据介绍,当地水道复杂,建筑古旧,沿途风光旖旎非常,足以将大把时光虚掷在轻舟所依恃的潺潺流水之中。

出行前日,王耀一时兴起,询问本田菊是否想打一局桌游,双方各扮演冷战期间的苏联和美国,设法取胜;他自己其实没有多少经验,十分愿意全程教学,绝无歧视新手的意思。本田菊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他对冷战史并不熟悉,但也姑且有基本的常识。因此,在王耀说要让他一把先手、由他来扮演苏联的角色时,本田菊不免有些惊讶:“我以为你应该会比较喜欢苏联呢。”

“那倒不假,但上来就拿着中国牌……我想还是你先来吧。”王耀边确认布置边回应着,“话说起来,你看到游戏地图上的日本的时候,不会觉得奇怪吗?”

本田菊抿起嘴唇:“那是另一回事。要仔细考虑的话,也应该是政治家应该负责的事情。”

他们花了一下午打完一局,随着流程逐步推进,争夺的范围辐射般扩散,世界地图上插遍了红色和蓝色的标记。王耀同本田菊闲聊,起初提醒取得某一地区支配或控制的地位的规则,后来便涉及各地区的艺术,再由此发挥至艺术的理论和实践之联系。结束时本田菊上下一看,不得不承认王耀至少将艺术实践到了地图涂色中:就此而言,尽管终盘计分的结论是苏联以两点胜利点数险胜,但赏心悦目的涂色方案有理由争取一条额外的奖励规则。

“刚好,一般游戏会让两点给美国,”王耀说,“不过是让两点开局的影响力,补偿苏联先手优势。”

“这样做的话,这一局美国应该能赢吧。”

“那可不一定啦。不管怎么说,打完之后会痛恨苏联倒是真的。”

“你打出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时候,在下深有同感。”

“你不也用中国牌回敬了嘛。”

“那是迫不得已,否则亚洲的情势……”

他们从收牌吵到晚饭,下了餐桌也未能停下话头——若不是明日还有出游的安排,十分有再来一局的意愿——直至不得不就寝才中止这场争论。次日,一行人自驾出发,中午时分抵达目的地。王耀本以为一切妥当,除游泳技能外不应有任何妨碍,未料到的是本田菊严重晕船,出航一刻钟后不得不改道回程,在此的游玩计划遂成废纸。好在本田菊休息后并无大碍,只是没有了出门的兴致,王耀自觉责任重大,陪他在下榻的酒店房间闲坐,将提供的免费影片翻了个底掉,还是未能找到合适的对象,最后不得不看起了手机投影的片子:王耀翻出一部NHK出品的中国城市旅游系列纪录片,它在收藏夹吃灰已久,想不到能有这一回用途。两人就着双语字幕消遣三集,勉强弥补了一些未能成行的缺憾;前往餐厅时,王耀看见同层的观景台开放,于是餐后的行程也一并敲定。

观景台临水而建,同对岸的小楼相望,正值四下无人之时,灯火阑珊,远处歇了几条未开的游船。今夜风流云散,蝉鸣四起,河水的清声似乎自极远处涌来这片幽静的角落。本田菊从看到纪录片片名起便努力追忆其中桃源一词的具体典故,此刻终于将整篇故事回想起来,在如是水天一色的清寂风光下,竟不禁感到难以言喻的心悸。心不在焉的言语渐次隐入幢幢树影,随着时间的流动,交谈也显得缓慢而多余起来。偶然的某个瞬间,本田菊抬头远眺,正望见一轮圆润的明月从云幕之后展颜,于是清亮的银辉寂寞地流泻而下,如朝露般压垮错综复杂的枝桠,轻轻砸落在空旷的清波中。

“是满月的好景色呢。”本田菊脱口而出。

“……说什么?”王耀转过头,茫然地看到本田菊哆嗦了一下,“外面有点冷吧,风还挺大的。”

“……温度的确有些低。”

“可不要为了望月兴怀这样的小事感冒啊,那也太不值得了。”

本田菊仍然无法停止颤抖。他的听觉轻易地被风声占领,因此并不知道自己回答的声音小得叫人无法听清:“好冷……回去吧。”

 

四个月前,他也这样同王耀说过。当时,室外已经跌破零度,他们在互相认识之后自然地陷入了不自然的沉默,本田菊只好抬出天气的话题粉饰初见场面。话又说来,说是认识,或许不如说碰头的好——报名本校与外国友校联办的交换生项目,经无公开细则的机制匹配,分得一位友校学生作为搭档,由学校统一组织,在假期前往体验他国生活和负责接待来体验本地生活的对象。根据安排,本次交流活动拟中国学生先行,定于二月初抵达日本。本田菊一直未收到王耀的邮件,忍不住主动发出的信息也石沉大海,满怀疑惑之余任意猜测,天马行空,自匹配信息传达有误至世界程序运行出错,离轻小说始动只有一步之遥。相比之下,他们在羽田机场实际完成首次对话和会晤的情形似乎过于平凡:扎着马尾辫的中国交换生朝着本田菊的方向大步走来,叫他不知所措地心想对方是不是认错了接机牌上的姓名,再怎样他的同伴也不该是女孩子;待来人走近,毫不见外地用汉语问候过了,本田菊方认出这是如假包换的男生,一时深陷险些说出傻话的宕机状态,只能机械地把王耀的问候以因尴尬和紧张而升高了的本音奉还。

“我当时猜你是本田菊的姐姐什么的,”王耀日后推心置腹地同他说,“还在想你中文不行很正常。”

“我明明穿了校服。”本田菊指出。

“姐弟同校有什么奇怪的?”

“而且是男式制服。”

“我以为你特立独行喜欢DK——”

“您这么希望住家有少女吗,在下实在不胜惶恐,倍感荣幸——”

“停停停,”王耀投降,“当我没说好吧,当我没说。”

过会儿他又道,“但你想想这个开头是不是很标准?”

要是当真标准,那就的确应该是少女——你或者我都好,本田菊心想,然后,像在下的猜测之一那样,如此发起流淌着欢笑和甜蜜的不切实际的故事。他悄悄瞥一眼,王耀正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明朗的目光无保留地投向漫长的前路,意无旁骛,本田菊心绪不安,一时竟觉不甚真切了。

他们刚结束一场晚宴。中方在凛冽的北风中抵达日本,按日程也不得不将春节过在异国他乡;照往年惯例,由各家自行招待远客,本田菊有意陪守,于是规规矩矩地上网查阅如何同中国友人欢度春节,打了满当的草稿,向同为交换生的同学征求意见时得知今年有人起头组织年夜聚餐,计划当场作废大半。聚餐地点定在一家中式餐厅,门口挂了春联,横批龙凤呈祥,又贴上同名的窗花,已经拿绛红装饰成了,只缺几分热闹意味,恰被这一队学生鼓动起来。十一点散了饭局,外边露天地面覆着一层新雪,本田菊向王耀提议步行回去,心算十分钟的路程。

雪尚未停。他们走在雪里,那东西细碎地亲吻发梢、耳畔、肩头,轻而温情,世界仿佛正透过起雾的镜片放映,如是冷落,寂静茫茫。本田菊出来时突发奇想,随手留下一捧细雪攥紧,想要保存留念,路上掌心冰凉,张开手指,方见得它已经暖化了,流渗进手套里。

王耀说:“你喜欢雪吗?”

“……啊,”本田菊回过神,姑且应答,“称不上。相对而言,晴天更适合出游吧。”

“没有在说出游的事——说到这个,赶不及樱花季就走,以后还要再找时间再看,真遗憾。”

“请不要说得像是打卡一样。”

“是你不喜欢樱花吧。”王耀好像有意较劲。

“只是觉得她应得更好的。”本田菊停顿片刻,突兀地追加道,“今夜没有月亮,你也会觉得遗憾吗?”

王耀乐不可支:“哪儿的除夕能这么高配?”他笑着摆手,“就算假设应当有,可是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同样的明月,抬起头就可以眺望的。说起来,要是你愿意,一起赏月也好。”

在漆黑的天幕下,尽管人造光正不倦地喊叫,王耀的面庞也并不明晰,近于明暗交织的雕像。这就是月亮了吧。本田菊望着他,绝望地听到自己过载的心跳。

——那并非一个普通的异常值而已。此后本田菊有太多时间同王耀共处,无论怎样降低显著性水平的取值,都只是越来越加重合意结论的砝码。他们在填写交换生项目申请表的时候心有灵犀,为了提高通过率不约而同地把外语技能当作加分项大书特书,匹配后拿到交换对象的相关资料,几乎以为遇上语言大师,谁知道一开口全不是那么回事。最初的尴尬过后,王耀率先自认无能,老老实实地请回英语办事,只是偶尔把日语词混进去讲,像可供收集的彩蛋。纸面资料带来的不实印象一项一项地被清算,即使王耀可以在特别展览的出口挑剔地算准少有路人入镜的位置和时间招呼本田菊合影,返回后缩进被炉,也做不到意志清醒地追一集新番,本田菊在旁边打游戏的活动关卡,余光看到他从强撑精神到半睡半醒,睫毛不时小幅度翻动,长发松散地披在肩头。

中方在日本停留的两个星期巧妙地错过了满月的时间,他们在临行前夜的廊下不得不以弦月代为光源,磕磕绊绊地用半生不熟的对方的母语聊完了自身钟情的依靠这一语言而生长的文学:本田菊惟一清楚记住的是王耀对那幅地狱般的画作不经意流露出的恼火,他奇异地领会到如此异常微妙的情绪源自深切的困惑不解,而这非但没有引起本应发生的反感,反而同样异常微妙地增进了他的爱慕——当王耀转头问他的意见的时候,就在那不满的月亮的凝视之中,他已经愿意将这份心意称作爱慕了。

他们重新交换了通讯途径——王耀一力承担之前联络失败的主要责任,他发件时填错了收件邮箱,而本田菊发来的则被系统当作垃圾邮件处理了——手机号码、正确的邮箱地址,以及微信账号。本田菊使用微信原本仅是应汉语教师要求,把它当作查阅和完成课程任务的教学用具,朋友圈几个月不必打开一次,可加进王耀之后,隔三岔五就能得到一条更新的动态。大部分时候本田菊需要借助词典和翻译工具,更常见的一些情况是即使用出十八般武艺、甚至到匿名论坛求助,也不能明白这中国人在玩什么梗。他向王耀说明过自己不习惯用微信,于是索性假装从来没有看过什么动态,坚持电子邮件联系,每回打开草稿箱写信或者打开收件箱收信,都自欺欺人地怀着对对方近况一无所知的痛苦而期待的信念。

王耀在邮件里透露的远比在朋友圈里展示的多,生活和思绪像清溪一样隽永不息地从汉字里流出来。终于赢了联赛,一雪本校之耻。打折入手的新游戏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冲动消费不可取。马上就要期中考试,当然一点也没有复习。本田菊认认真真地回他:恭喜,是啊,希望您没事。在王耀某次请求了樱花满开的照片、又回以春江解冻的景色之后,本田菊发信总忍不住附上一张近来的风景摄影,王耀有学有样,他们往来的邮件就这样乘着海风,从樱花飞到自湖面下冒生而出的盛放的莲。

日历翻到六月,轮到本田菊踩上中国的土地。他在梦中进入朝思暮想的城市上方的领空,半睡半醒地随大流走下舷梯、取得行李、步出通道,从等候的茫茫人群中一眼认出王耀,这家伙大概费了一番占据瞩目位置的力气,挤到带队老师身边向他热烈地挥手。他没有即刻清醒,迟钝的思维不起作用,想不起心中涌起的似曾相识的紧张感所来何处。

 

交流结束当天,中方略尽地主之谊,送日本学生到机场。他们在通道口道别,王耀嘱咐本田菊到家时回报平安,本田菊笑着同中国人拥抱,说了再见,拉起行李箱走进通道,猜想王耀或许正以目相送。他一次也没有回头。直到起飞时,本田菊才慌乱地抬起目光,从狭小的机窗向外张望,好像有什么重要之物被有意丢弃在某个角落,还来得及留下最后的印象。王耀曾经提到,他去时正好是夏至,一年之中日照最长的一天,灼灼烈日,如是光辉灿烂,照临四方,本田菊由衷地庆幸自己不会亲眼看见它西落的景致。

在疲惫的返程中,本田菊接连做了三四个梦,说来奇怪,每一个梦明明都异常合情合理、中规中矩,然而加以回想和梳理时却彼此交缠,极快地长成了无法溯源的混乱无章的集合体,仅来得及模糊地抓住一个未被干涉的场景。那是在朗朗晴空之下,伫立于一望无际的、生长了大片野草的土地的尽头,眺望着海浪拍打的彼岸,像是能够将一切无法忘怀之事尽情地抛落此间一般,声嘶力竭,以陌生的语言呼喊——在理解了那些音节的意义的同时,本田菊蓦然惊醒,下意识地坐正了身体,薄薄的毛毯随之滑落。

他盯着那块中国产的织物看了一会儿,没有再披起来。

抵家时正值傍晚,常可以听到的电视节目的配乐遥遥传到走廊。本田菊快步走回卧室,反锁房门,拉上窗帘,靠着墙慢慢坐下,双手相扣,将自己抱在怀中,深深望进这狭小空间中充满着的熟悉的一成不变的安定和苦闷感里。不会错的,这现在会成为毕生的遗憾,而将来会是一段释怀的过往,时光足够磨去多余感情,留下那样纯粹美好的画面,他们曾经并肩站在机场前,让拿着相机的女孩子多拍几张。夏天到此为止,这就是最后的告别。

本田菊意外地听见时断时续的蝉鸣。他过了好一会才想到,那也许是自己饮泣的声音。

 

那一天,王耀担忧地试了试他的体温,问他是否觉得太冷,有无回房休息的需要。本田菊同王耀对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所谓的认错性别的窘迫、再会时迟钝的紧张,本同所有的存在于一同度过的月色之下的情感别无二致。他想要爱慕对方,是早在相遇的那一刻已经决定了的、不足为人道的,如月盈则食、朝来暮去般无可动摇的宿命。

“明明是夏天。”本田菊喃喃地说道,“没关系,再待一会儿吧。满月之后,太阳就会升起来了。”


END

评论(4)

热度(40)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